长篇小说《情人》连载17:母亲的信
818 2022-05-05 来源:本站 作者:超级管理员
十七章  母亲的信


在风流底摆摊那段时间,那个骑着单车穿行在巷子里的邮递员被书生拦住问过几次。每次都很失望。有一次书生对邮递员说,天越来越热了,经常下雨,水果摊子的生意不如以前,到五月末仍收不到父亲的信就不等了。如果哪天父亲回信了,请帮我捡好,我定期去邮局找你。书生说完,给了他两条香蕉。

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,书生终于收到了来自美人渡的信,却不是父亲的亲笔信。信是母亲请人代写的。母亲在信中说,书生离开家乡那天晚上父亲就去世了。父亲是喝酒过量去世的,为了省事,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第二天就下葬了。锣鼓队和阴阳师都是王家请来的原班人马。大家都理解李家的处境,母亲没再置办酒席,用王家的剩菜剩酒招呼了几桌客人。书生坐在榕树下读着母亲这封迟来的回信,仿佛看到她就坐在水果摊前,南方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脸上。但母亲的脸明显苍老多了,头发也白了一些。他不知道母亲是托谁写的这封信,他能感受到母亲讲述时的平静。母亲说王家的丧事花了三千多元,赔偿的事因父亲去世王家没有满天要价,也就七千多元,两项相加一万出头。但母亲一同寄来的欠条上却写着一万二千元。母亲解释说何紫金的母亲回深圳时给了她一千元,她就让写欠条的人把它加上去了。欠条上没说何时还清,但签了母亲歪歪扭扭的名字。母亲的意思得尽快把钱还了,父亲是背着债务去见阎王的,这个担子不能让他在阴间背得太久,怕影响他投胎转世。

关于父亲的去世,母亲所用言辞不多。在信的最后,她倒提起了陈家的姑娘,说那陈雅恩在正月快完的时候来过美人渡,还去过家里。母亲把家庭变故和书生去深圳的事都给她讲了。雅恩对母亲说了真实想法。她说个人问题自己做不了主,得回去问问她妈,等问好了就来美人渡回话。雅恩临走时,还要了书生在风流底海风发廊的地址,说也有可能不来美人渡回话了,会直接把她妈妈的意思写在信里寄给书生。母亲说这几个月一直在等雅恩的消息,后来实在等不到了才托人回了这封信。

看完母亲的回信,书生又翻出雅恩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读了一遍。他觉得她是真听了她母亲的话,这么久没给母亲消息,也不写一封信来深圳。看完雅恩的信,他又看了看紫金留给他的学校地址。如果一直这么卖水果,或许两年就可以还清何家的债务。但是紫金的学校在罗湖,属关内,就算有钱还给他们,没边防证也进不去。

把钱攒上再说,书生想。

母亲长长的回信让书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母亲在信里主要说了三件事情:父亲去世了,雅恩不会理你了,欠何紫金父亲一万二千块钱。后两件事书生是有些心理准备的,唯一觉得意外的是父亲的去世。但那天父亲确实喝太多了,他身子本来就不好,又在王老二灵前守了几天几夜。细细想来,父亲的去世又不那么突然了。他原本以为,自己放弃学业来到深圳,父亲跟母亲就会慢慢过上舒坦日子。但父亲真就这么走了。他是在新年里走的,在美人渡最热闹的场景里走的,是喝着美酒吃着大鱼大肉走的,是带着对儿子的期待走的。书生不明白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间到底值不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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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阜东作品 荷风丽日

书生收好信,看了看海风发廊上的转让广告。这广告不知是红姐贴的还是房东贴的,反正前天上午来摆摊时就有了。信已经收到了,这水果摊子是不是也该转让了?于是他去小店里问,如果转让有人接不?大概能转多少钱?店主说:“以前谁敢在那里摆摊啊?你真是厉害!不过呢,我知道是胖哥罩着你。转是可以转,但不知谁敢接。做得好好的干吗要转?”

“我想干点别的。”书生说。

“那你试试吧,看一百五十块钱有没有人接。”

从小店出来,书生看看天,已近傍晚。他想早点收摊,然后去市场买一把香和纸钱去庙里烧烧。他觉得父亲的道场肯定做得极马虎,说不定连日子都没择对。他不知道去庙里替父亲烧纸合不合适,但又想不出这风流底还有哪儿适合替父亲化一把纸钱。

庙在祠堂西面,很是破旧,比南约山里的破庙多一间屋子,里面的菩萨似乎也不尽相同。书生拿着纸钱站在菩萨面前,眼前却闪现出孙晓仪的影子。那日破庙一别,也不知这个湖南姑娘在东莞找到她表哥没有,是不是真进了发廊干着海波在海风干过的活儿。后来,他又想起了广州的周春梅。这些女孩中,最漂亮的当然是海波,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周春梅,毕竟有过广州之夜,而且是他的初夜。想到这里,他捏了捏口袋里的两千多块钱,觉得当务之急是把店子转让后去一趟广州,不管将来混得怎样,那周春梅是一定得给个交待的。

在庙里烧完纸,书生倒回杂货店,想打印一张水果摊转让启示。

店主说:“你自己用大头笔写一张咯,打印机前天坏了。”他见书生写下“本摊点低价转让”几个字,禁不住夸赞道:“你字写得这么漂亮,怎么不去工厂做文员?”

“文员要女生,还看长相。”

“也有收男生的,只要你会电脑。我看你别转让了,就在这儿摆摊。等我电脑修好了,你一边卖水果一边来我店里学电脑。我打算买多几台开个培训班,现在工厂缺的就是技术人才。电脑是最顶端的职业技术,学会了特别抢手。”


书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,便把“转让启事”撕掉了。


书生是店主收的第一个学员。仅仅半个月时间,店主就在店子旁边砌了两间砖房,买回五台电脑。来学电脑的多是漂亮女孩,年纪跟书生相仿,大家都叫他书生哥哥。因为长得高大,卖了几个月水果,书生皮肤黑黑的,上嘴唇还留了八字须,陌生人都以为他年近三十。女孩子们多是学个十天半月会打打字就走了,书生一边卖水果一边培训,有稳定收入,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。凡是店主会的,他都要求学习。在练习打字和编辑文档时,他就给认识的人写信。他首先给母亲回了一封信,说自己没去参加高考是对的,几个月来,不但挣了两三千块钱,还学会了一门在学校学不到的技术。等技术成熟了,他就慢慢找一个有前途的工作,说不定欠何家的钱一年就还清了。第二封信是写给陈雅恩的,他把深圳描绘得比天堂还美好,说一毛钱掉在地上都没人捡,他的理想是将来开一个跨国公司,如果她想来深圳发展,随时可以找他。第三封信是写给周春梅的,他说他很想她,怎么也忘不了广州的初夜,等事业有成了就去广州找她,如果她真的爱他的话,如果不爱也没关系,他会在年内还她两千块钱。第四封信是写给孙晓仪的,他没说自己在深圳究竟干什么,他问她在东莞过得怎么样?希望春节回到家里能给他回一封信。第五封信写给了在重庆做挑夫的张长河,他说自己很顺利地到了深圳,但是目前混得不是很好,工作也不稳定,等稳定了会再联系。


同时,他还把家址和母亲的姓名告诉了他,说如果回到汤家沟了就代他去看看他母亲。最后一封信自然是写给何紫金的,他说他会争取在她高考前把信寄到她学校,如果想办法搞到了边防证,他甚至想去罗湖找她父亲,先还掉一部分钱。他把这些信全存在了U盘里。后来店主买回了打印机,他就把母亲的信打出来寄了回去,地址换成了这个日杂店。而其他的信,他希望进到一个像样的工厂后再寄给他们。


六月中旬的一天,店主说:“我会的全都教给你了。现在你不仅能胜任公办室工作,还可以绘制平面图。如果你愿意,留在我店里做老师也行,我准备租一套房子专门搞培训。”


书生说:“我还是出去闯一闯。如果我学到了真本事,就不怕找不到好工作。如果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,教人家反而误人子弟。来这里学习的人,都是普通打工仔打工妹,他们的学费不像我支个摊子卖水果来得这么轻松。”


“你不仅悟性高,心也善良。”店主说,“实话说吧,我来广东快十年了,什么人没见过?你这性格做朋友可以,但是,如果以后自己干事业,还真不能这么死心眼。奸商奸商,无奸不商。你看看这世道,哪一个干干净净做人挣到大钱的?”


书生笑了笑说:“我还欠你一百块培训费,这水果摊呢,我也不转给别人了,送给你。你怎么挣人家的钱我管不了,但我会从内心感谢你。你不但教会了我电脑知识,也让我懂得怎么经营生意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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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广志作品 春风


离开电脑培训部那天晚上,书生约了风流底文学社那几号人去市场门口大排挡吃了一台。南风也特地从文化馆赶了过来。她去文化馆上班的第二个月就买了一台传呼机。这家伙比写信方便多了。喝酒的时候,大家却讨论起了南风买这传呼机到底值不值?书生见大家争得不可开交,就讲了店主开培训班的事。他说:“人家一个开日杂店的,已经买回十台电脑请了两个老师准备开第二家培训部了,你们还在为一台数字传呼机争得你死我活。你们懂点经济学行不?科技是第一生产力。我记得楚老师讲过趋势的,未来的趋势是什么?就是科技。科技主要表现在哪里?一是通讯,二是交通。科机就是通讯,你们的摩托车就是交通。你们天天跑摩托,是不是比单车来劲?”


“书生的分析貌似很有道理,但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。”老段说,“我也觉得值。哪里值呢?方便,你们想想,有了传呼机之后,哪个男生想她了,随叫随到!”


“别瞎扯!万一男生半夜叫她出去敲一竹竿呢?我看未必值。”刘郎说。


楚桥站起来说:“你们这么能想象,都跟着我写小说算了。好了好了,不争了!喝酒!我表妹还等着我回去煲汤呢!”


“真是你表妹?我看是个冒牌货。”老段说。


“从小就这么叫的,习惯了。人家是中专生呢,读初中时暗恋过我,来深圳后没把她当一回事。人家可厉害了,在海洋公司管一条拉,手下20几个马仔。”楚桥说。


“再厉害也要喝表哥煲的汤。”南风说,“有段时间我也暗恋过你呢,怎么没见你煲汤给我喝?”


“你现在还愁没汤喝咩?传呼机都背上了。来来来,喝酒喝酒!太他妈热了,好像又要刮台风了。”刘郎站起来,为大家满上啤酒,自己则对着瓶子吹了一气。大家都知道刘郎能喝酒,都盼着他的刘郎牛肉面早点开张,以便作为风流底文友聚餐点。


那天晚上大伙儿喝得都很尽兴,书生做东,最后总结发言。他说:“我觉得我是非常幸运的,在风流底遇到了你们。这几个月,我没写什么诗歌,就写了几封信。我常常坐在榕树下的水果摊前想,一个人要想发展,首先得生存下来。我觉得南风的想法很有道理,一个人的力量有限,我们应该抱团取暖,一起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来。我明天就认认真真去找工作了。我仍会住在风流底,一是有你们在这里,二是这里住着踏实,有胖哥罩着,不会查暂住证。”


“我给书生提个建议,先别急着找工作。”楚桥说,“你去端一碗水出来照照你的面,看像不像从工地上逃出来的?你这样出去见工,哪间工厂会收留你?用一个四川妹子的话说,黑不溜秋的,活像一个煤矿里的拖娃儿。”


“你还认识四川妹?人家是说你吧!”刘郎禁不住朝餐桌喷出一口啤酒。于是大伙儿都站起来说不吃了不吃了,他妈的,满桌子除了汤全是口水,明天还要开工呢。


把一众人送走后,书生摇摇晃晃向租屋走去,边走边想,这楚桥的话还有点道理,虽然不用在家里睡个十天半月,起码也要好好打扮一下,买两身像样的衣服再去找工作。


作者简介:段作文,男,1973年生,四川广安人,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《长江文艺》《作品》《四川文学》《草原》《城市文艺》《铁路文艺》《特区文学》《雪莲》等。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、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、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、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、第二届海峡两岸短小说大赛提名奖、第一届和第二届“金熊猫杯”网络文学奖提名奖等文学奖项。广东省作协会员,现居深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