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在紫金家待了三天,书生实在受不了老段的电话骚扰。老段说大过年看啥工地?骗人你编个好听的理由吧,再不回布吉我就把你们写进文章里给你老婆看。
事实上,书生也觉得,如果时间待长了,万一留下什么痕迹被紫金父母知道就麻烦了。
紫金说:“你身上又没香味,能留下什么?你走吧,我会收拾好的。要不我们去酒店?”
“我是怕,万一你中招了。我发现我的生育能力特别强,那春梅,就一次。”
“我做过准备的。我又不是初中生。我都上大学了呀。傻瓜!”
“你爸妈啥时候回来?其实我那天打电话,是想说钱的事。算起来,我欠你们家快五万了。”
“我爸才不在乎你这点钱。新年了,相信会有更好的运气等着你。”
书生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布吉的工地一两个月就搞完了。到时手下有三十多个人,我还想着找你爸介绍点活干呢。现在又担心我们迟早会败露。”
“败露就败露咯,大不了嫁给你。那时候,我们家一切都是你的了。”紫金说着禁不住笑了起来。
“没那福气,才不做美梦呢。”
“你还真别这么想。我爸才不会轻易把我嫁掉。他说要把我嫁给什么局长的儿子。我妈呢,又说要带我去国外定居。我倒觉得日本蛮舒服的,我想找一个欧洲老公去日本生活。”
两人正说着,周春梅从老家来电话了。她说张长河的意思是她先别去工地,等李周圳大点了,明年再去,母亲也这么想。她想问问书生的意见。书生说如果你实在想出来,就等天气暖和了把小圳带出来。春梅说她妈和刘课长在珠海发展得很不错,要大干一场,叫她赶紧过去。她爸呢?又回了广州。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回贵州办离婚手续了,不知到时会不会先回一趟贵州。书生说你说来说去还是五心不定,好了好了,到时再说呗,工地上来了几个人,我先带他们去收拾收拾材料。
书生挂掉电话,对紫金说:“我得回工地,你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。”
“你等等,有东西送你。”
“啥东西?”
“诗集,我写的。你不是认识很多文友嘛。给他们看看,看看这些到底是不是诗歌。”紫金说着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日记本。
书生随手翻了翻,虽然小情小爱,倒也有点意思,便问她这些诗是不是写给自己的。紫金说:“有小部分吧,人的感情很复杂,有时候,我也不知道面前坐着谁,脑子里想着谁。我就是觉得有很多话想写出来。他们看完之后,你得还给我哦。我计划每年写一本,写到80岁。”
书生笑了笑,告别时说:“我现在才发现,原来诗人是这么幸福。有空了我也写写。我想写一部小说,一部爱情小说。”
“《书生的爱情》吗?我觉得你的爱情还不够丰富。等你爱够了再写吧。”
“才不是呢。我想写《书生的情人》。”
“写我?”
书生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
爱够了再写?人要爱到什么时候何种程度才算爱够了?坐在回布吉的大巴车上,书生望着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想。初春的太阳透过车窗,暖暖地落在脖子上。返深的人并不多。马路上没什么车辆,车厢里有很多空位,大巴司机放起了毛阿敏的《思念》。书生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眼前却浮现出陈雅恩的微笑。他不知道陈雅恩是否仍在龙岗,这几天是怎么度过的。如果事情真像她讲的那样,她的男朋友应该很快就来深圳了。
到布吉已是中午。老段买回半边猪脸,正在教那几个刚从老家来的小伙子做烧腊。
老段散一支烟给书生说:“这几个家伙都去河南武术学校练过的,劲大得很。他们还有好多师兄在深圳当保安呢,如果再有人绑架你,硬来,怕个俅。”
书生说:“大过年的,你这家伙能不能说点好听的?我不怕绑架,我怕他们去绑架别人!”
“兄弟,你是干大事的。在深圳,两条道上都没人,你混个屁啊!我这几天跟老头子交流过了,要不是那个金总和金凤介绍业务,你有毛用?”
“先不说这些。总之呢,你带来的人你负责管理,别整天打打杀杀。好歹你在风流底混了几年,但那也只是风流底。这布吉离关口近,世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坏,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混。”
“你不要太理想化看待这个世界。你要理性面对现实。书生,树大招风。你现在只是一个小工头。你有没有想过?如果有一天你挣了一个亿,你单枪匹马,拿什么保护财产?胖哥比你牛吧?结果怎么样?在夜总会,打打杀杀的事我见多了。”
“你的意思他们不是来打工的?是来保护我的?老段,实话跟你讲了,老张要从老家带几十个人来,工地上不缺人手。我们不是开武馆的,既然你看得起我书生,开工了就好好干活,别他妈搞事情。”书生扔掉烟头,转身叫老头去小店抱一箱啤酒回来,说正月好几了还没好好喝一场呢。说完,他又给刘郎打了个传呼,说老段过来了,如果出院了就来布吉喝两杯。
卤猪头上桌后,刘郎才回电话。刘郎说出院了,但是得戒酒十天。他约了南风,正月初八去风流底与楚桥碰头,到时大家再见面。
正月初七上午,张长河一家四口带着春梅回到了深圳,这着实让书生吃了一惊。张长河说她妻子是来工地上煮饭的,大部队正在火车上,正月初十正式开工。书生觉得形势有点不对,直言道:“那春梅过来干啥?我以为她是来工地煮饭的。”
“我明天去珠海。”春梅说,“家里的情况你不知道吧?听妈说,美人渡的桥很可能不修了。何老板过年回去喝酒,喝死一个副县长,惊动了市委,你妈天天去垭口看电视等消息。”
“何老板那么有钱,副县长是喝死的又不是他杀的,怕什么?”书生说。
这时金总说话了。金总说:“那姓何的我有个哥们认识,哪有多少钱?就一个包工头,想去内地忽悠?内地的官员好忽悠,老百姓可不好忽悠啊。你让他们出资修桥修路?他们砍手指头咩?现在喝死人了,这叫什么?”金总转向金凤,“在路上你是怎么形容这件事的?用四川话跟大家说一遍。
“猫儿没买到,口袋丢嘎了。”金凤说完,哈哈一笑。
“你的意思是,妈没活干了,在家带小圳?”书生似乎更关注春梅怎么突然来了深圳。
“我原来的打算是来工地上煮饭。既然张叔说有人煮饭了,那我就去珠海咯。帮外人打工不如帮自己人。”春梅说。
“你妈是自己人,我就是外人了?你这人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书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,吼了起来。
“别争别吵哈。我们晓得你心里有火。你婶不会讲话,别跟她计较。这件事情,到时我会跟书生处理好。”张长河见春梅的脸突然黑了,赶紧圆场。
“我怎么不会讲话了?明摆着的事情嘛。第一个工地,是我女婿家的房子,他直接跟书生签合同,说好的三七分成,我们认了。这个工地,是我女儿金凤找的,合同虽然是书生出面签的,但是老张同样在工地上干啊!为什么还要三七开呢?”张长河的女人看上去比他小七八岁,说起话来很有气势。
“这事还轮不到你说话吧。”周春梅也不示弱。
“呵呵,轮不到我说话?你问问他们,我们家谁说了算?”
书生突然觉得这群人真是无聊透了!他看了看金凤。金凤两手一摊。他又看了看金总,金总笑笑说:“这个项目不关我事,所以呢,我先前也没过问。我以为你们之前谈好了。你们都知道,我是不在乎这点钱的。但我还是要讲一句公道话,和气生财。金凤拉的单,也是为他爹拉的,书生操心大,这样好了,利润五五开。”
“不行!金凤必须占一股。”张家女人说,“我女儿还没过门呢,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?”
“如果,”书生想了想说,“如果你们家真是阿姨说了算,我觉得没必要再合伙了。趁早,现在把账清了。你走你的阳光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”
“清就清,马上清。算盘拿出来。我来算账。”张家女人说着便挽起了衣袖,蛮有架式的样子。
“我去哪里找算盘?账目在金凤那里。哪用算?一目了然。”张长河说。
“我心里也有数。不用算了。”书生说,“横岗的工地我也不要七成了,跟这个一样,都五五开。这个工地刚好做了一半,利润也算一半。实打实算,我们各家还可以分十二万多。但是钱全部堆在工地上,余下的工程材料基本备齐了。我也不要十二万,你们马上给十万我走人,懒得哆嗦。”
“麻花下酒,干脆!”张家女人对女儿金凤说,“给他十万,签字画押。”
“我现在去哪里找十万?钱还在甲方口袋里。”金凤说。
“你怎么没十万?金总不是说给二十万彩礼吗?先预支出来咯。”
金总笑了笑,说:“钱不是问题,就看张叔叔还有什么想法?”
张长河突然蹲在地上,双手抱着头,不停叹气。书生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,谁都知道是女人们搅了局,再说当初在重庆人家也帮了大忙。于是他拍拍张长河的肩膀说:“合伙的生意难长久。上次我被绑架,那八万块钱不能算成本。所以呢,你给我六万就行了。”
“不是六万也不是十万,这个账目非常清楚。十二万减四万,给八万。”周春梅说。
“确实是八万。好,成交!”张家女人说。
“好,八万。但是你知道,工程没完工,还有三十多个人要吃饭,得等结账后才有钱。”张长河站起来说。
“既然大家都没意见,现在就把钱给人家。”金总拉开皮包说,“我这里有十万,算是给金凤的彩礼,剩下的十万等摆酒那天再给。”
张长河接过钱,点八叠给书生。书生没接钱,他说:“签完字再给吧,不急。”
金总拍拍书生的肩说:“兄弟,年轻人就要这样,拿得起放得下。生意不成仁意在。我是不喜欢搞工程,我搞服务行业。以后有什么困难,能帮的我绝不推辞。”
“我不想搞工程了。”书生说,“我想回家看看。还有,老段这几个人是我叫来的,不管怎么说,得安排他们干活。”
“这个你放心。人家也是出来挣钱的。请谁都是请,请谁都得开工钱。”张长河说。
“你拟一份简单的协议吧,手写的都行,大家签个字,下午我把钱给你。”金总对书生说。
下午,字签了,钱也到手了,女人们都回了工棚。金总把老张和书生叫到车里做思想工作。他说大家都是朋友,在深圳,钱真不算什么,只要有人脉,敢想敢干,做什么都挣钱。书生也当着张长河的面表了态,他说这一年来,自己真是幸运,做梦都没想到挣了十万块钱。说到最后,张长河哭了。他说钱这个东西真是害人,没有的时候想到命里了,有了的时候又想更多。他在重庆做了不少好事,没想到年一过,一来深圳就做了一件对不起书生的事。书生说这事儿也不能怪谁,或许张婶是对的,如果双方不摊开,不敞开谈,到最后说不定成了仇人。
晚上,书生想请张家人吃个“分锅饭”,周春梅不同意。她说:“便宜都被他们家占尽了,要请也是他们请。他们请我还不去呢,明天我就去珠海了,懒得看到他们。你不晓得,在车上我就差点和那女人打起来。过年前还好好的,还来我们家吃过饭,你说这人呐,为了钱,一天一个花招,老子也是看透了。”
“人家生了个漂亮女儿呗,该拽。你去珠海嘛,我先去风流底看看。我觉得还是深圳机会大一点。再说,你妈和刘课长不一定喜欢我,他们眼里也只有钱。”
“不许说我妈坏话!”春梅突然吼道,“我现在算是看透了。我觉得我妈是对的。我爸逑本事没有,还找了个小三,是我也会给他点颜色呀!人家两个现在多好,公司明天就开业了。”
“不是说他们要回去办离婚证吗?那你什么时候回贵州?”
“我不回去,什么时候办是他们的事。反正呢,我现在就过去帮我妈做事。我才不稀罕在工地上煮什么饭。我妈的事业以后还不是我的咩?别以为你现在有十万块钱很了不起哦。我妈在珠海可牛了。我才不像有的女人,以为女儿找了个本地佬,屁股翘到天上去了。”
“我哪有十万块钱啊?我算给你听,这个工地开工时,我给何紫金的老爸借了三万,我妈还欠他一万多。哦,对了,何紫金的老爸真出事了?我得打个电话。”
“打什么电话?听说都被关起来了。”
“打给何紫金。”书生说。
“打给她有什么用?你啥时候又跟人家借了三万?那这一年不是白干了?搞个屁哦,还包工头呢!”
“所以嘛,我得另外想办法。”书生一边说一边打紫金传呼。
“你还能有啥办法?一路上我他妈是看透了,别的不说,你看那何老板开始在美人渡多威风啊,结果呢?我越来越觉得我妈的想法是对的,我就去珠海,跟着她好好干。”
“你去干是没错,但我绝不掺和。我觉得最好还是自己有条门路。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,不请张家人吃饭,也得请老段他们吃个饭。你去不去?”
“不去。老娘只想好好睡一觉,在车上烦死了。”春梅说着便倒在了床上。
“那我走咯。”书生站起来说。
“回来!”春梅坐起来说,“钱交出来,身上揣那么多钱干吗?”
“交多少?”
“你说多少?至少五万!”
“你怎么不要十万?我要还账啊!”
“你的账又不是我欠的。关我鸟事啊!”
“那这钱也不是你挣的啊!你讲不讲道理?”
“我怎么不讲道理?李书生,你给老娘说清楚。这个家到底要不要?身上有几个钱就大手大脚大吃大喝?”周春梅说着便吼了起来。
“我怎么不讲道理了?你到底想怎样?”
“你讲道理?好,我就跟你讲道理。你当初从广州是怎么来到深圳的?你家里的老娘、儿子要不要吃饭?娃娃半岁都没有,你以为我想把他丢在家里吗?钱拿出来,你想干吗干吗去!”周春梅从床上跳下来,抱着书生哭了起来。
“够啦够啦!给你,给你五万!”书生挣脱周春梅,摸出钱,数五万丢地上,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工棚。
过了一会儿,周春梅站在工棚门口吼:“回来,李书生你回来!”
书生停下脚步,站了站,本想转身看看她,手提响了。电话是紫金打来的。书生与紫金说着电话便离开了工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