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庚
往寺外拖人的时候,老和尚坐在大殿上的释伽牟尼佛前,双目紧闭,口里诵经,木鱼的梆梆声急促得像战场上的枪声,几乎响成一片,分不出节点。在他身后,是化佛寺的和尚们。他们坐在殿前,面朝外面,排成几排。他们的身后,是躲上山来的吴家场的妇孺老人。日本兵非常礼貌,没有动和尚们,他们拖着妇女们往殿外走去,还小心翼翼地避免碰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他们。妇女们的挣扎没有声息,只是死命地撕咬、拉扯、撞击,没有哭喊。日本兵没有砸人、开枪,抓住一个妇女,就解下她的裤带,绑住双手,三四个人抬一个人,往外走去。大殿上只有和尚们的诵经声,急得听不清任何字词,只有连成一片的浑厚的嗡嗡声。众多菩萨慈眉善目,慈祥地看着眼前的一切。那个日本军官走进寺里,脱下手套,在佛前上了香,磕了头,出得寺来,站在门外,看着他的兵们抬出一个又一个的妇女。
这次上山的日本兵不多。因此,抬出二十多个妇女后,日本兵不再进来,驱赶着妇女们往寺院左边的山崖走去。那里离寺门较远,山上的风又大,只有偶尔几声惨叫和哇哇声、恣意的笑声传来,听不真切,好像是幻觉,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一样。
过了一阵,妇女们回来了。她们衣衫不整,头发凌乱,身上有血,带着伤痕,有些衣服已经破得遮不住身体了,随便裹了一件不知是什么的衣服,仿佛有些像日本兵的军便服。先前门外还传来嘤嘤的哭声,进得寺来,哭声都没有了。和尚们闭着眼睛,没有人知道刚才已有三个妇女跳下了山崖。躲过此劫的信众们睁开眼睛,在回来的妇女们中搜寻自己亲人的身影。
妇女们回到寺里,坐下。她们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,好像约好一般,有一个人找了个角落坐下,其他的人就随了过去,默默地聚在一起,和寺里的信众们无形中划了一条线。一阵轻微的骚动过后,寺里又平静下来。日本兵还在寺外,没有大声喧哗。他们正在埋锅造饭。山上异常静谧,一派祥和。山上松涛阵阵,还有声声鸟鸣。满寺只听见和尚们的诵经声。有和尚的诵经声仿佛和大众脱了节,有些突兀。老和尚轻咳了一声。
意外出在平静下来之后。有个年轻的妇女突然站起,一言不发,低头就往佛像的底座撞去。鲜血绽放,地上很快淌出朵朵花来,是红色的,老和尚的袈裟上也沾上了几点,不过马上就给袈裟的红淹没了。信众中有人站了起来,一声惨呼,往那人奔去。很快,又有人站了起来,接二连三往墙上、佛像撞去。和尚们再也坐不住了,炸了开来。日本兵闻讯冲进寺里,枪栓响成一片。
那军官闻声赶了进来,用手势命令兵们安静。兵们便没有动粗,只是提枪戒备,监视着和尚和信众们抢救自杀的妇女。有一个已经死了,躺在血泊里,双目圆睁。三个没死的被人半扶着,也是只有进气,没有出气了。老和尚没有动,他还是坐在释伽牟尼佛前,低声诵经,那声音却已哑了,听起来不像诵经,只是嘶嘶的出气声。身上的袈裟已经湿了,紧贴在背上,显出瘦削的脊背来,躬得很低,好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下午换了一队日本兵,也只有二三十人,带队的还是那个军官,还是很有礼貌,不声不响地绑上妇女们的手脚,往外抬去。他们没有动上午糟蹋过的妇女,而是从没有被抬出去的妇女们中拉出人来。这次再也没法平静。妇女们大声哭喊,拼命反抗,去夺兵们的刺刀枪械。有个兵被妇女咬掉了半边耳朵,终于忍受不住,开了枪,那位妇女的脑袋像一拳砸下的西瓜,天灵盖掀掉半边,脑浆四溅,溅了身边人满身满脸。
老和尚身上再也无汗可出,昏倒在释伽牟尼佛前。
老和尚醒来时,已被抬到方丈室。大和尚跪在他面前,说,佛说,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。
老和尚已经虚脱,声如蚊蚋,说,再忍忍吧,这是我们的劫,也是她们的劫。
大和尚问:何处是尽头?
老和尚说,佛光普照时,即是尽头。
大和尚说:佛光何时普照?
老和尚说,该来时,就来了。
从日本兵上山来的那天起,老和尚就戒食了。不吃饭,只喝一点水,抬进方丈室,醒过来后,又来到大殿,在佛像前打坐诵经。自从杀了一位妇女后,大殿上有日本兵看守了,通常是两三个人,轮换着来。见和尚和信众们没有反抗,兵们就松懈下来,常常只留一个人在大殿上看着,其他跑出来看山景,只是经常在门外探头看看大殿上的动静,没有异常,就换了一个人,又出去了。除了和尚,信众们不准离开大殿,吃饭睡觉都在大殿上。饭是和尚们做的,做好后抬上殿前,分给信众们。没有人吃得下,抬来多少,就抬回多少。
第二天傍晚,那军官吹起集合号,把兵们全开进了寺里,端着步枪,上了刺刀,把男人和女人分开,各在一侧。然后,他命令翻译挨个询问妇女们的姓名、住址,登记在册。大和尚跟在老和尚后面进了厕所,扑通一声跪在厕所里,声泪俱下,说:侄儿要下地狱了,佛既不能度众生,又岂能独度我们?他们现在带走这些女施主,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杀掉男人和全寺僧人。伯父,您想以小换大,未必能保全呐?!
老和尚闭目不语,良久方说,佛门第一戒即是杀生。何况又是在寺里,在我佛跟前。
大和尚说,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人奸淫,难道我们就引颈待戮?
老和尚说,这是他们的劫数,也是我们的劫数。他们杀人是劫,我们被杀也是劫。度尽劫波,即成正果。
大和尚说,佛也说普度众生,众生不度,成何正果?
老和尚闭目垂首,没有说话,只是挥挥手,似乎是在驱赶眼前的魔障,又似乎是叫大和尚离开。
大和尚起身离去。
寺外的日本兵已经架起了机枪,用明晃晃的大灯照着大门。只要过了今晚,明天就可以把寺里的所有妇女押出,送往华北战场。他们不想在今晚有任何意外发生。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寺里的这些和尚十多年前和他们一样,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拼杀过,而且还藏了当时最精良的武器,虽然过了十几年,有些武器已经锈了,但大部分的武器火力仍在,和尚们用起来还是得心应手。当轮值负责看守大门的机枪手被大和尚一枪打掉天灵盖后,其他和尚手里的轻重武器一齐开了火。
没有浪费时间,毕竟是身经百战过的老兵,和尚们的组织是高效而有序的。二三十个日本兵,没有一个逃掉。大和尚早就安排了人,开打时就抢先一步封锁了下山的路。山下的日本兵听到枪响,马上集合,往山上赶来,刚走到最险峻的天门关,就被马不停蹄赶来的和尚们居高临下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。
留守吴家场镇的日本兵调集了所有的火力,向山上进攻。山上枪弹不多,能用的武器却不少。和尚们待日本兵发起冲烽,冲到跟前时,就用山石往下砸。或者用火攻:寺里堆着大堆的木头,是平时伐来煮饭用的,还没来及劈,和尚们把大树浇上香油、洋油,点燃后扔下去。火势猛烈,谁碰上了不被撞死,也得给火烧死。带火的木头引燃了满山荒草,逼得日本兵不得不后退至山下。大和尚的断腿折掉了。他索性扔下假腿,坐在椅上,命小沙弥把他抬上山崖,在那里观察日军的攻势,然后以鼓声为号,传递信号给和尚们,告诉他们日军又将发起攻击,从何处发起攻击。那地方在日军的射程之外,除非用大炮,否则伤不到大和尚。而等到日军调转炮口,调好参数准备射击时,两个小和尚已经把大和尚抬到背山的地方。炮弹没法转弯,也无法越过山顶,垂直落到山背后的悬崖下。
那鼓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。鼓声低回沉重,不是有节点的“咚咚”声,而是悠长的“呜呜”声,仿佛拉长了的冲锋号。断腿做成的鼓槌已被磨得十分光滑,看不出原来的质地。槌身已经发黄,月夜里时时泛出星星磷光,青幽青幽的。
谢大奎不与和尚们一起伏在天门关上的岩石后面,等着日军进攻。他背着一枝步枪,到处走动,有时甚至走到很远的地方,找一棵大树或一块突出的岩石,在后面坐下来,默默地吸烟,等着日本兵的脑袋冒出来,然后就“叭”地一枪放出,一枪一个,基本上没有落空。他几次想冲下山去,被日军的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,只得又回到山上,听着山下密集的枪声喘着粗气。
日军的攻击频率和强度一天一天衰弱下去,和尚们的守势却更显疲惫。留守吴家场的日军只有一门大炮,还是在战争中损毁过的,修好后勉强能用,当第五个炮手被谢大奎结果性命后,再也没有士兵能够修好这门总是出问题的大炮,更别提发射。和尚们的弹药已快用完了,只得采用谢大奎的战法,不再乱放枪,等到日军攻至山前时,才用点射的办法直接攻击进攻的士兵。这样一来,日军也无法摸清山上到底还有多少人,在猜测和犹豫中过了好几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