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《菩提》3
1449 2022-01-28 来源:本站 作者:超级管理员


这是他的劫数,命里注定,他该带这个罪过。


大和尚说。


大和尚走出厨房。最近,他对厨房的事务关注得比以前多多了。事无巨细,他都要过问一下。大到每个月吃饭花多少钱,小到白菜多少钱一斤,最近价格是上涨还是跌落。前天,他指示负责采买的和尚,每次买菜多买一倍的洋芋、红苕、地瓜、山药等易储藏的东西,吃不完的就放进冬天存放这些菜的地窖存起来;他还吩咐下月买米的时候,多买半年的米。这些开销有些巨大。管账的和尚问要不要请示方丈或监院,大和尚挥挥手,说不必了。和尚们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储存这么多粉食,又不是灾荒年月,也没听谁说过寺院要布施。但和尚们已经习惯了他的行事方式。很早以前就习惯了。

然后,他看见了小和尚。


寺里的和尚都知道小和尚是大和尚从外面抱回来的。抱回来后,就一直寄养在寺里,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尽管住在寺里,小和尚却没有剃度,叫他小和尚其实有些牵强,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他没有一个俗世里的人们必不可少的名字。和尚们就叫他小和尚,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名字。


尽管没有剃度,小和尚却是个有慧根的人。大和尚没有教他参禅念经,任他在寺里山上疯玩,上树掏鸟,下河捉鱼,捉住了就烧来吃,只是不准他拿回寺里,怕带坏其它和尚。到了该识字的年纪,大和尚犯愁了——寺里没有《三字经》、《千字文》之类的启蒙书来教小和尚,山下的学校又远。只得用自己的一直带在身边的藏书和经文来教他读书识字。没想到小和尚刚能识字,就对看书产生了兴趣。每日认真研读佛经和大和尚藏书,遇上不懂的就去问大和尚,大和尚不教,就去问老和尚,或者其他大和尚,再也不淘气了。


大和尚却高兴不起来。他甚至赶过小和尚出去玩,不准小和尚读佛经和他的藏书,那些伦常朝纲,春秋大义,是不能让小和尚读的。但却无济于事。小和尚任他喝骂,刚出寺门,转过身就溜了回来,或者干脆把书藏在怀里,带去寺外山崖上读。


和尚们说,他是个有慧根的人,说不定能成为一代宗师。


大和尚不希望他成为一代宗师,却也无可奈何。


小和尚正从外面回来。大和尚叫住了他,问他想不想听完上次那个故事。小和尚看着大和尚的眼睛,在那里发现了一种叫做渴望的东西。这个讲故事的人,似乎更希望他这个听故事的人能赏面给他,让他讲完这个故事;而不是像通常那样,听故事的缠着讲故事的人讲完故事。


于是他点点头。


大和尚说,但凡人一生,该走哪条道,该吃那碗饭,该上哪些坡,该过哪些坎,该遇哪些劫,都是注定了的,你能做的,就是把那条道修直一点点,把那些坡整得稍平一点点,将那些坎削平一点点,但你终归得过完你该过的一切,最后,或功德圆满,或孽报已尽,这一生,才算完了。


那个伙伕遇上的,就是他这一生的劫。


他本来就在长官身边,但他要求下部队,去前线,真正当一回兵。没有人明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,包括长官。在那个年头,活命是人最大的希望,兵荒马乱,连年灾荒,很多人不是战死,就是被饿死、病死、淹死,反正没几个好死。呆在长官身边,喝香喝辣,又有那么多卫兵,可以说是荣华富贵都有了,跑去前线,不是疯了,自己找死么?


只有他自己明白,他真是疯了。


他竟然渴望杀人。原因缘于他对枪的迷恋。


他是一个喜爱上什么就为之疯狂的人。用我佛的话来说,就是孽障。他喜爱上的东西,就是他的孽障。早年是斋菜。父母信佛,是没出家的居士,定期吃素,家境好,闲暇多,没事就琢磨怎样烹出最好的素席。从小耳濡目沫,他迷上了它,顺带也迷上了佛学,钻进去就出不来;现在是枪。


断腿之后,他意识到自己也应该随身佩带一把枪,一来可以防身,二来也才像个真正的军人。长官得知后,把自己随身携带的M1911半自动手枪给了他。那是长官当年请的一位美国教官送给他的,从美国带来,是当时最好的短枪。据说是勃朗宁亲自动手做的,世界上仅有几把。这把枪枪身闪着蓝幽幽的光芒,冷,傲气,放在一堆武器中间,虽是最小的身量,却鹤立鸡群,力压群芳,让人一看就知道委屈了它。


得到这支枪后,他喜不自禁,没事就拿出来细细擦拭,认真端详。看来看去,手就痒了,想亲手打打枪。不会打枪,拿支手枪在身边干什么?于是他开始学习打枪。子弹多得很,差不多是无限量供给的。长官用的枪,还能缺少子弹么?


开始是打靶。枪法逐步提高,从总是脱靶,一直打到九环半。打来打去,他觉得不过瘾了。老是在靶场打,就像一个绝色佳人,养在深闺,身边不是父母兄弟,就是仆妇佣人,没有一个风流倜傥学富五车的才子,纵使国色天香,也是枉然。


小和尚原本没精打采,显见对大和尚的故事并不多么感兴趣,听到这里,却疑惑起来,抬起头望着大和尚,满脸不解。大和尚这才想起小和尚自小在山里长大,几乎没有接触女人。 


大和尚只得含含混混带过。小和尚这么打个岔,他的思绪就飘远了一些,想起小和尚长了这么大,却未经世事,乱世年头,只怕是忧多于喜。心里就愈加焦躁。


他继续讲下去。


厌了打靶后,他就出去打猎。打猎真刀实枪,要见鲜血的,比起打靶来是要过瘾一些。打来打去,驻地周围的动物差不多给他打光了,或者说是给他吓跑了。他有职务在身,只能在放假的时候出去过过瘾,平时要守在长官身边。这样一来,事实上他打猎的时间也不是很多,想打枪的瘾没有过足,却越打越大了。


他就下了部队。


断掉的腿早就接上假肢了。长官把他送到上海,找最好的洋医生接的。接上后,除了没有真腿那样活动自如外,其它方面倒没什么不便,不知道的人不仔细还看不出来。


他不可能去真正的第一线,就算没有断腿,也不会去火线上,跟敌人捉对厮杀。他去的是长官最信任的师,师长是和长官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兄弟,跟长官一起当兵,随后长官一路高升,他也随着长官往上晋升。


师长给了他一个团,叫他带兵。说是带兵,其实他指挥不动手下的那些兵们。大家都是浴血拚杀出来的,凭战功一步步升到连长、营长,他一个伙伕,给长官当了几天机要参谋,下来就当团长,人家如何服他?有长官罩着,就让他当个挂名团长吧。因此,真正的团长是名义上的团副,连、营长只听团副的。团副是个神枪手,多远的东西,不管是死的活的,只要在射程之内,他是一枪一个,从来没有失过手。


他是有些心高气傲的。要是甘心挂个名儿,平时狐假虎威,碰上有逃兵,或者抓到俘虏,动手杀掉,也可以过过打枪的瘾。但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,真下了部队,他就要和人一争高下,不愿让人瞧不起了。


当伙伕时的那些事情,许多兵都知道。知道后就更加瞧不起他了。他就想找个机会亲手杀个人,震震那些兵们。有一天,他们抓住了一个俘虏,他知道后命令把那俘虏押上来,他要亲手处决。俘虏还是个孩子,被俘后挺倔,满口理想、主义,说自己的部队是正义之师,最终必将打败他们这支邪恶的军队,杀了他一个,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站起来。他阴沉着脸,提着那只勃朗宁手枪,把子弹上膛,走近俘虏,举枪瞄准。


他心里其实挺怕,毕竟是第一次杀人,还是个孩子。他看到刚才还高呼口号的俘虏腿慢慢抖起来,渐渐地越抖越厉害,要不是旁边的两个兵提拉着,可能早滑下地了。然后,俘虏的双腿间湿了,尿水沥沥淅淅地滴下地来。他两眼一闭,开了枪。


俘虏没有打死,却打死了旁边提着俘虏的兵。这个天大的笑话很快传遍了整支部队。好在死个把兵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,没人追究他的责任。团副也拍着他的肩,说,老弟,小事一桩,人有失手,马有漏蹄。他却从团副的眼里看到了讥讽。


从此他消沉下来,痛恨自己。成天喝酒,把自己灌醉。他甚至不敢出门,似乎走到哪里,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戮戮,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。师长知道后,命令团副要扶起他来,带好他,这是长官之所以同意他下部队的苦心。


他不知道这些。


有一天,团副摆酒,营长们和参谋长都来了。喝到差不多了,上来一盘菜,放在他和团副面前。是煮熟后切的,切得很薄,薄得有些透明,像一张纸。团副举筷,给他夹了几片,然后邀请大家吃。这盘菜似乎有些是盘好菜,团副不举筷,没有人敢先动手。他吃了几片,没有吃出它的好来,只觉得是肉菜,看那形状似乎是什么鞭,比如狗鞭驴鞭虎鞭之类的,带着臊气,老实说味儿还有些难闻。他知道这些军官有吃动物性器的习惯,据说可以壮阳——他们的女人也的确多,走到哪里,就在哪里养女人,生一窝儿女。


过了几天,他们又抓了一批俘虏。团副挑出一个来,送到他面前,让他亲手毙掉。他提出枪毙上次那个兵。团副劝他算了,说上次没有杀掉他,是他命大,命中注定不该死在你的手里,再要杀他,是不吉利的。他没想到这些武夫还信这个。事实上,团副已经把那个兵放了。他们打仗的人,是有些信命的。


这次俘虏是绑在柱子上的。不是团副不信任他,是实在没有哪个兵有胆帮他提俘虏了。他提着勃朗宁,没有再走近,站在五米开外,一枪打去,枪没响——他居然忘了上子弹了。团副气得大骂,说你他妈的连人的鸡巴蛋都吃过了,还怕杀人?


他这才知道,上次吃的不是动物性器,而是人的睾丸。团副吃这个已有些年头了,虽然不常吃。他不知道听谁说的——也许是从吃动物鞭联想来的——吃这个东西,壮阳的效果比吃什么动物鞭都好。所以,他身边的勤务兵常从战场上死掉的敌人身上割下睾丸来,命厨子炒了给他吃。给他吃,是相信吃了人身上的东西,可以壮胆,不怕杀人了。


小和尚几乎想起身逃去。但在大和尚面前,他不敢这样做,只得不住地念佛。他低着头,没有看见大和尚动了感情,眼眶湿了,很久都没有说话,望着寺外的远山,深吸一口气。


他再抬起头时,大和尚开口了,说,你要记住,万事随缘,不可执迷。我佛说:“放下”。做人、学佛,都要放得下。人一执著,就会心生魔障。生了魔障,诸多的妖魔鬼怪就会侵入心里,再也赶不走,然后生出更多的魔障,循环往复,因果相扣,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。


小和尚低应一声:我记下了。


大和尚看着小和尚,说,过两天,你下山去吧。


小和尚问,下山干什么?


大和尚说,干什么,我也不知道,到时再说吧。


小和尚又问,过几天呢?


大和尚喃喃地说,快了,快了,说不定就是这几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