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二章 溺亡
书生家在半山腰,去河边有一段小坡。沿着河岸往下走,拐个小湾便到了美人渡。美人渡西通汤家坝,东达甘家场,据说八十年代末就有县领导来考察过,想在渡口建一座公路桥。测也测过了量也量过了,结果光打雷不下雨,像穷人家里的锅,开水响个不停却无米下锅。
那推船的王老二比父亲年长几岁,在渡口东岸建了两通小平房,开了个日杂店。当场天,王老二以摆渡为主,闲日里则在河边打鱼捞虾。父亲有一门烧砖瓦的手艺,年轻时偶尔能挣点零花钱,空闲时爱去王老二店里喝小酒。那时候汤家河里鱼不少,王老二常常用油炸了小杂鱼给父亲下酒,一来二去两人处得挺不错的。书生上高中后,父亲病了不能出门挣钱,除了逢年过节去店里打点白酒,平日里一个月顶多就去称两斤盐打一壶煤油,还常常欠着账,事后得等母亲凑够了鸡蛋赶完场再给王老二。据母亲讲,父亲越来越怕冷了,天一冷就想喝酒,年前已欠下王家一百多元酒钱和鱼钱,“天大的窟窿不知啥时候能补上。”为此她和父亲吵过一架。父亲很生气,他说没得下酒菜过年就不敬老爷了,也不打酒了。到了除夕那天上午,母亲突然想通了,摆出架势要杀鸡过大年,一本正经地磨起了菜刀。
刀磨好了,酒也打回来了,那两只鸡却仍呆在笼子里。书生坐床上看了一会儿《拜伦诗选》,见母亲仍站在鸡笼边发呆,便说:“前些年老爸出门在外,再远都赶回来团年。今天都除夕了,他咋个还往外头跑呢?你怎么不拦住他?”
“他心里苦,拦急了他会跳河!”母亲说。
“我是真不想读书了。明天大年初一,我去甘家场看看,说不定能碰到两个从深圳回来的同学。”
“读不读我都不逼你。要是真想出远门,最好有个伴儿。隔壁村好几个出去都没回来了,男的女的都有。”
“没人带路,没个落脚处,我哪敢随便出去?先去重庆当几个月棒棒(挑夫),等同学们高考后就有人同路了。
”
“你不读完这学期怎么拿毕业证?十几年书不是白读了?”
“毕业证没问题呀。成绩不冒尖,学校巴不得你不参加高考呢。好些人上学期都没去了,毕业证照领。”书生把书合上,突然打了个哈欠,便吹灭油灯缩进了被窝里。
棉被是他从学校背回来的,母亲说万一春节有客人来打地铺好用,他就背回来了。收被子时,他把枕头也装进了米袋里。那是一只白底绣花枕头,初中毕业后雅恩在姥姥家帮书生绣的,睡两年多了,虽不如初时白净,但那对鸳鸯和荷花仍艳艳的。雅恩绣了一对枕头,另一只她睡,一模一样的,说是不同床也能共枕。书生就收下了,夜夜枕着睡觉,觉得雅恩就在被窝里爬来爬去的特别调皮,偶尔还会让他做些乱七八糟的梦。
姜碧玲作品:布郎族舞韵
书生枕在雅恩绣的枕头上,突然落出两串泪水来。他想起雅恩母亲对她说过的话。大学没机会考了,两人的事儿就黄了。他不敢把这么悲伤的事情告诉母亲,他害怕母亲突然改变主意又要他去上学。他不是不想上学,他对自己的成绩比老师还清楚,考十遍也上不了大学。但他又放不下雅恩。或许吧,那样的夜晚唯有流泪才能缓解他心中的苦闷。
后来,他不知母亲啥时候上床了,也不知父亲通宵没回家,更没想到父亲差点被淹死在汤家河。第二早上他才知道,父亲捡回一条老命,那王老二沉在了汤家河底。
据父亲讲,出事时天还没亮。他没立即回家,他踩着积雪去了甘家场派出所。天亮后所里来了几个人,乡亲们才到了河边。但是天空中仍下着雪,没有专业打捞队,大家就用长竹竿缠了镰刀在河里钩,钩半天仍不见王老二。快到中午时,远嫁重庆的王家女儿赶到了美人渡。她男人当过兵,脾气燥,一见面就甩了书生父亲两耳光。父亲抹抹嘴角上的血,苦着脸,每人散一支烟,然后跪河边哭。快到黄昏时,有人从王老二店子里找出钩鱼的大晃钩,按照父亲指定的位置,费了不少力气才把王老二钩了上来。
那天下午书生一直站在王老二的店门口,没过去看他们收拾王老二的尸体。王老二被人用红布搭着脸抬回店里后,书生便跟着王家亲戚去甘家场置办丧事用品。王家亲戚带了一本破旧的作业本,买了什么东西就叫书生记上,记完后还得给他过目,说这些费用王家人先垫着,事后都得你们李家出,书生便一五一十记在本子上。
晚上,书生没去王家守夜,母亲和父亲去了。母亲向王家人保证,说要好好把王二哥送上山,花多少钱都认,他是为了救咱们家老李才“牺牲”的。母亲用了“牺牲”这个词,她觉得王老二是光荣的,伟大的,还说等有钱了要用汤家沟的青石替王老二修一座大坟山,墓前立一块纪念碑。大家都知道王老二水性好,曾经把一个青石磨盘从河那边背了过来。如果不是为了救书生的父亲,他肯定不会“牺牲”的。
关于父亲落水和王老二溺亡的细节,父亲只给大家讲了个大概。他说大家都晓得,王二嫂去了重庆带外孙,过年没回家,王老二就约他去喝酒,一喝就是半夜。按乡下风俗,除夕夜不得在别人家睡觉,于是他就提着马灯晃晃悠悠往家里走。在河边没走几步,他发现水里有一条两尺多长的鲤鱼在游啊游的。他朝河里扔了一把雪,那鱼还是不肯游远,一直跟着他,他便拼命叫王老二拿网来。那王老二喝多了,反应慢,父亲担心那鲤鱼跑掉了,纵身一跃便跳进了河里。后来,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爬上岸的。他坐在岸边拼命喊老王老王,嗓子喊破了都没回音。再后来,他就跑去甘家场找派出所报案,衣服都没换。
事情到底是不是如父亲讲的这样,王老二已死无对证,谁也说不清楚。起初,王家人怀疑父亲去偷东西被人发现了,是他把王老二推进了河里。这种说法被母亲当场否定了。母亲说王老二水性那么好,两人又没打斗,店子里也没丢值钱的东西,而且还有满地的花生壳和酒杯,证明生前他们就像哥俩一样,这纯粹是一个意外,我倒希望我们家的淹死才好呢!母亲说着就要推父亲下河,被派出所的拉住了。
王家人找不出更充分的理由证明这是一桩见财起意的凶案,最后只好要求民事赔偿,一是把老老二安埋了,二是赔些钱给王家。至于赔多少,母亲正在跟王家的女婿协商。但无论赔多少钱,对于书生家来说都是天文数字。
书生躺在床上,没去多想那个天文数字。他觉得只要自己出门打工,多大的数字都能解决。他翻了几页《拜伦诗选》,决定给雅恩写信,说说家庭变故和辍学的事情。信写到最后,他又改变了主意,说不想去重庆当“棒棒”了,想去广东闯一下。原因有二,一是到了重庆肯定会去找她,他觉得连高考都没机会参加,哪有脸面去找她?二是听说广东打建筑挺挣钱,学个泥水匠一天能挣七八十,比她在重庆做保姆还多。信写好之后,他又把雅恩送的枕头装进了书包里。开始他觉得应该带上这个枕头,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。后来他又觉得带着不方便,会影响到在外面挣钱。
枕头装进书包里了,雅恩仍在他脑子里晃荡着。河边“叮叮当当”传来了锣鼓声,师傅们开始替王老二超度了。那锣鼓声像一曲曲挽歌,在大年初一的夜里回荡在汤家河两岸。汤家沟地荒田少,沿河两岸没几户人家,书生已有多年未曾听到这种为亡人做道场的锣鼓声了。他不知道屋外的雪停了没有,原计划去甘家场找同学的事也被父亲和那条神秘的鲤鱼搅黄了。他把头蒙在被窝里,一边想象广东遍地黄金的样子,一边想象雅恩站在渡船上迎着春风长发飘飘的样子。想着想着,他的腿根便热乎起来,一只手就伸进了裤裆里。
渡口的锣鼓声似乎消失了。书生双腿紧紧夹着裤子,一股热流倾涌而下。天似乎暖和了,雪也化了,王老二依旧笑嘻嘻摇着渡船,一阵春风吹来,漫山的桃花盈盈开着。雅恩站在桃树下,手捧桃花,轻轻一挥,一些花瓣落在岸上,一些花瓣浮在河面上。
隐隐约约中,有人在敲门,渡口又响起了做道场的锣鼓声。
“李书生,起来开门,有人借宿。”书生静心一听,是母亲在门外叫他。
他点亮油灯,扯过裤子擦擦腿根,胡乱披上棉衣下床,开门一看,母亲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的女孩子。大的年纪跟雅恩差不多,小的才五六岁,穿得都挺漂亮,不像乡下人。
作者简介:段作文,男,1973年生,四川广安人,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《长江文艺》《作品》《四川文学》《草原》《城市文艺》《铁路文艺》《特区文学》《雪莲》等。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、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、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、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、第二届海峡两岸短小说大赛提名奖、第一届和第二届“金熊猫杯”网络文学奖提名奖等文学奖项。广东省作协会员,现居深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