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十月散文: 衔杯记
2638 2022-01-26 来源:本站 作者:超级管理员

少时读书,印象至深者,莫过于《水浒传》第二十三回:


横海郡柴进留宾


景阳冈武松打虎


倒也不是觉得武松打虎精彩,只是疑惑,那武松一口气吃了十五碗酒,少说也有六七斤,世上真有如此大酒量之人么?后来读金庸,乔峰动辄饮二三十斤,有这酒量,也没这肚子装下,便知是小说家言,信不得。后来又读到,宋人所饮之酒并非蒸馏酒,是如今的米酒,又称浊酒。我见过能喝一箱啤酒的,吃十五碗浊酒,倒也算不得夸张了。


喜欢浊酒二字,平添了诗意与豪迈。


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。是范仲淹的苍凉。


万里中原烽火北,一尊浊酒戍楼东。是张孝祥的豪迈。


边塞诗的苍凉豪迈总是离不开浊酒,若换了清酒,倒不相称。


最沉郁的当是老杜笔下的浊酒: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


每每读及,字字锥心。


最后的浊酒入诗,已是1914年,李叔同送别挚友许幻园时所作那首《送别》: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

弘一师的浊酒,别梦依稀了一个世纪。后来的诗风,与浊酒便不相宜了。


2017年12月,歌手朴树在演唱这首103年前的歌时,忍不住嚎陶大哭。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


朴树一哭,哭上了次日新闻热搜头条,大约,朴树一哭,勾起多少人的中年情怀罢。


少年时听《送别》,只觉旋律之美,到中年,经见了生离死别,再听,自是感慨万千。这一壶浊酒,唱出了多少中国人的愁肠。


中国人的酒里有豪迈,但更多的,还是那拂之不去的忧愁。


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


英雄如曹孟德,也是要慨叹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的。


我不知朴树的忧愁,人亦不知我的忧愁。


前些年,一句话颇为流行: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。


这话说得矫情,却也在理。人到中年,反倒爱愤怒了,失去了青年时的沉稳,这背后的忧愤,又有谁人会?正如今天想到范仲淹的浊酒和杜子美的浊酒,谁又真能体会那杯浊酒背后的艰难。


惜字如金的杜子美,竟连用了艰、难、苦、恨四个字。


少时家贫,农事沉重,家父却是每晚要喝上二两。当时并不能理解,待年事渐长,经历人世沉重,方知,酒是解乏药。可解身之乏,亦可解心之乏。二十多年前,爱喝,能喝,家乡的烧酒,最多时喝过二斤,一群人,豪情勃发,以为自己将来能干出惊天的大业。当年是“少年心事当拿云”,转眼却成“我有迷魂招不得”。


如今不爱在人多时喝酒,人越多,喝得越节制,三二好友一起,倒是能多喝几杯,以至于醉。


偶尔独饮,和深夜痛哭却也差不多了。


似否可以说,没有在深夜独醉的人不足以谈论人生?


一直以为,我们所吃的白酒,自明中业才有。大抵哪本书上看过。不意酒城泸州之行,刷新了我对白酒的认识。


该说说泸州。


中国的城市,有些,说到这城,自然与某一物产相连,物以城名,城以物名,如宜兴紫砂壶,景德镇瓷器,如泸州老窖。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,十八岁离开家乡前,不知有景德镇瓷器、宜兴紫砂壶,对泸州老窖却是熟知的。乡下人多喝散酒,再高级一点,办喜事时喝本县产的瓶装酒。乡里人大约只听说过茅台,见是无缘的。在商店里,能见到最高档的白酒便是泸州老窑特曲,只有城里的干部喝得起。我家却有过两瓶工农牌的泸州老窖,普通的圆柱形酒瓶,不知是哪里来的,家父舍不得喝,我和兄长偷偷开了瓶,今日一口,明日一口,慢慢偷喝光了。


从没有见过父亲高兴时喝酒,没见过父亲喝酒后高兴的样子。


父亲少言。喝酒时,更加沉默。


到酒城泸州,为的自然是酒。


喝了酒泸州的酒,自然是要参观泸州老窖池的。


酒是这座城市的魂。泸州据说有大大小小数百家酒厂。而泸州老窖,自然是泸州酒中的王冠,国窖1573又是这王冠上的珍珠。


酒城之行,最大的收获,是纠正了我对中国白酒史的误会。原来我是记错了,在宋时,已有了蒸馏酒。


《宋史.食货志》载:


太平兴国七年,罢榷酤之制,仍旧卖曲,唯夔、建、开、施、泸、黔、涪、黎、威州、梁山、云安军不自禁。自春至秋,酤成即鬻,谓之小酒,其价自五至三十钱,有二十六等。腊酿蒸鬻,候夏而出,谓之大酒,自八钱至四十三钱,有二十八等。凡酿用秫、糯粟(小米)、黍(玉米)、麦等,及曲(药)法酒式,皆从水土所宜。


这段话,透着三个与泸州酒有关的信息,一是宋时泸州就是酒城,二是其时所产酒以高梁酒为最,三是“腊酿蒸鬻,候夏而出”的“大酒”,也就是蒸馏酒。


太平兴国七年,是公元982年,当时的皇帝是宋太宗赵匡义。而后是真宗,仁宗,英宗,神宗,哲宗,才到《水浒传》所写的徽宗皇帝,这样算来,我前面又错了,武松和乔峰所喝的,有可能是白酒,不是浊酒。那酒量,就是惊人的了。那时的白酒,品质想来不容乐观的。中国白酒的改良与进步,与几位天才的酿酒师分不开。


时间走到元泰定元年,即公元1324年,岁在甲子,是年,著名的游行家马可波罗逝世,而在他热爱的遥远的东方,泸州酿酒师郭怀玉改制了酒曲中的含燥、辣、苦的成份,成功研制出甘醇曲,用甘醇曲酿制出的白酒,成为第一代泸州大曲酒。从此,中国白酒的技艺得到定型。那时人们能喝到与今天品质相差无几的白酒了。


时间往前再走了一个多世纪,明洪熙元年,公元1378年,大明王朝的第四任帝王朱高炽继承大统,这一年,泸州又出现了一位天才酿酒师施进章,他在前人的基础上,成功研究出窖藏酿酒法,施进章改进后的泸州酒,算得上是第二代的大曲酒,从此,泸州白酒,可以称之为窖酒了。如果说郭怀玉是开拓者,施进章是革新者,那么,明万历间的武举舒承宗,则是泸州窖酒的集大成者,正是他四处搜集酿酒技术,集各家之法,去芜存菁,并规范了工艺,“万年母糟,续糟配料,泥窖生香,密封发酵,看花断酒,窖藏老熟,小桶勾兑,大罐扯匀。”这一工艺与标准,一直延续到今天。


从舒承宗开始,始于1573年的“舒聚源糟坊”的窖池,四百多年酒香不断。


当年的“舒聚源糟坊”的窖池,也真正当得起老窖二字了。


绵恒四百多年的窖池,形成了独特的酿酒小环境。


我在老窖酒厂体验了一次调酒DIY。调酒师分取不同窖龄,不同储存时间,不同度数的原酒,由调酒者按自己的口感偏好勾兑调制。有人喜欢纯厚绵长,有人喜欢清甜透澈。勾兑时,多一两滴200年窖池60年原酒与少一两滴,调出的酒口感大为不同。


有机缘去到泸州老窖的高粱种植基地,其时炎热,同行友人未见过高梁地的,钻进高粱地里,又是拍照又是作收获状,不亦乐乎。我对高梁地亲近不起来,一望无际鲜红的高粱,在我眼里并不是美的。我来自农村,知道酷暑里收获高粱的感受,那是让人绝望的艰辛。一望无际的红高梁,让我心里多了一份沉重。


无端想到两句诗:


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


泸州老窖的价格算是中档价位,但其精品酒国窖1573,价格仅次于茅台,种高粱的农户,一亩高梁的收成能换来一瓶白酒么?于是离开热闹的人群,和种植的农户闲聊,问他们一亩地的产量,收成。得到了答案倒是让我心里略安妥了一些,因与酒厂签了合约,又是有机种植,收购价倒比市面上的高出三倍,比种其他作物,一亩多收了千来元。酒厂提高收购价,自然不是为了慈善,而是为了保障高粱的品质与种植量,与此同时农民也多了点收入,总是件好事。酿酒业是高税行业,作为泸州的纳税大户,经营好企业,贡献高品质的产品,为企业员工提供好的福利,这是企业的责任。至于能否让种高粱的农户喝得起昂贵的国窖1573,倒不是企业的职责所在,责任全在政府了。


在泸州老窖博物馆,意外看到,泸州酒业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,排第一位的不是郭怀玉,施进章,倒是黄山谷。是何原由,我没来得及深究。


极喜欢黄山谷的两句诗:


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


有时遇到索字,常写这两句送人。


许这两句实在太好,以至于许多年前,著名作家刘心武先生“梦抄”了去,一口咬定是他梦中所写,倒成了一桩公案。以至于次年某地高中语文出了这样的试题。


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”的作者是:


A杜甫 B黄庭坚 C刘心武


刘心武先生是值得尊敬的小说家。现在旧事重提,并没有对先生不敬的意思,倒是觉得先生梦得固执,抄得可爱,不失赤子之心。


在酒城呆的时间不长,走马观花,印证了一些猜想,纠正了一些谬误。酒是没少喝,满脑子里与酒有关的诗句却没几句记得真切了。


中国诗词大会玩飞花令,下次该出个“酒”字。


回到住处便睡下了,半夜起来,望窗外的酒城,望那穿城而过的沱江,倒映在江中的灯火。那些带酒的诗终于又清晰了起来,记起日间所读清人张问陶写泸州的诗句:


城下人家水上城,


酒楼红处一江明。


衔杯却爱泸州好,


十指寒香给客橙。


想要写下来,脑子里无由来冒出的却是《北国之春》中旋律:


家兄酷似老父亲,


一对沉默寡言人。


可曾闲来愁沽酒,


偶尔相对饮几盅。


我的家,我离开实在太久,回不去了。


2018年8月30日于异乡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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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王十月,广东省作协副主席、《作品》杂志主编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