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小说《情人》连载1: 杀鸡
1152 2022-01-26 来源:本站 作者:超级管理员

入冬后,你站在美人渡望向汤家河对岸,总是烟雨迷蒙,难得有个晴天。汤家河蜿蜒曲折,自北向南流,河面时宽时窄,河流时急时缓,从地图上看去,如同华蓥山脉的一条毛细血管。


美人渡冬天阴冷潮湿,很少下雪,那年春节却下了一场暴雪。雪从除夕清晨下到黄昏,漫山遍野一片白。


除夕的整个下午,父亲都披着破军大衣在晒场和阶基间走来走去。他时而拍拍身上的雪花,时而望望天空,时而盯着快被掏空的草树下的两只老母鸡。天慢慢黑近了,北风仍呼呼刮着,两只母鸡似乎听到了母亲在阶基上磨刀的声音,身子缩进草堆里,尾巴不停打抖。被风吹到草屑上的雪花有的已融化。早上,母亲还想着用草屑烧一堆烟火熏走旧年的霉运呢,眼看着除夕将尽,她的祈愿恐怕将落空了。


书生坐在草垫上,不停往灶里添着柴火。灶是父亲上午从河边搬回的几坨乱石砌在阶基上的,专门烧水劏鸡。很显然,父亲把杀鸡看成了过年最为隆重的仪式,尽管那只是两只又老又丑的母鸡。铁锅里的水“咕噜咕噜”响着,父亲一遍遍吼着“水开了,水开了”。


母亲仍不停磨着菜刀。


“到底要不要过年?”父亲来到阶基上,跺着胶鞋上的雪,朝母亲吼。


“我说老汉,这鸡四五年了,皮厚,刀不利难断气,鸡受罪不说,万一落个凶兆头,招祸事。”


“菜刀都被你磨成镰刀了,还想怎么利?我晓得你想啥,你想它们开春后再生几个蛋。你让书生算算账,还要喂多久才能等到那几个蛋?你还有多少粮食?年一过锅都揭不开了!”


“那也得留一只卖了称盐啊!一只鸡吃得久还是两坛泡菜吃得久?”


“刀在你手上,杀几只你说了算。我去渡口打半斤酒回来敬老爷(祖先)。”父亲跨过门槛,从墙壁上取下一个盐水瓶,又从墙缝里摸出几个干辣椒,接着说,“晚上炒鸡下水下酒,我去河边找几个萝卜后天炖鸡煮面条。”


父亲沿着河岸朝渡口走去,身影越来越模糊。母亲仍在磨刀,书生往锅里加一瓢水,进屋端出半碗红苕想喂喂鸡。这两天里,父亲一直不让母亲喂鸡,说喂了也不长肉,浪费。书生觉得这两只母鸡怪可怜的,刚成年时所有的公鸡都卖掉了,为李家安安分分守了一辈子寡,勤勤恳恳下了一辈子蛋,死到临头还空着肚子。死刑犯临刑前还要饱餐一顿带走一点人间衣禄呢。他端着红苕来到草树下,母亲便丢下菜刀冲过来夺他的碗。


“给我吃,磨一下午刀早饿了。”母亲抓起一条红苕塞嘴里说,“都冻成冰棍了,用水烫烫再喂鸡。”


“还是不喂鸡了,到时不好洗肠子。”书生见母亲被红苕哽得难受,改变了主意。


“谁说我一定要杀掉它们?”母亲把碗搁地上,从草堆里拽出两只鸡摇晃着说,“你看你看,皮包骨头有啥好吃的?开春后卖了给你买一双球鞋。看看你比老娘都高了,当年你老汉找我耍对象还没这么高呢!。”


“还是杀了给老汉下酒嘛。穿啥子球鞋?又考不上大学,要是有人带我,不如早点去深圳打工。”


“男娃娃去啥子深圳?真不想读书了?过了年去河北拉砖。前年你老汉在砖厂里不出事,哪会吃不起一只鸡?哦,对了,问你个事,那陈家的姑娘到底有没有戏啊?”


“有啥戏?人家在县城找到门路了,信都没回一封。”


一提到陈家的姑娘,书生脸就红了。他从雪地里捡起红苕碗搁阶基上,又往灶里添了几把木碴。


雪仍下着,天已黑尽,柴火在夜风里越燃越旺,映红了母亲的脸。母亲转身朝河边看看,未见到父亲。她把母鸡丢鸡笼里,抓起菜刀横一刀竖一刀砍着晒场上的积雪。雪花在火光里飞溅,一些落在母亲身上,一些飞向无边的黑夜。


“爸快回来了,这鸡真不杀了?”书生站在鸡笼边问母亲。


“不杀了。”母亲坐在雪地上说。她砍出了一身汗,用手指拭了拭刀锋,“就不杀了!不信他把我杀了!”


书生不再说话,他把红苕丢锅里,划亮火柴点燃油灯,然后翻出陈雅恩三个月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:


书生哥:


见字如面。


美人渡国庆一游,记忆犹新。你手心里的余温,仍在我指尖暖暖流淌,电流一般,在每个黑夜每分每秒里。山城的秋夜真是迷人啊,当主人双双入房睡去,当孩子静静入梦,我的心潮犹如这满江夜色。我常常站在这窗口前想,那美人渡的河水,终归会流经这长江里。我已经想好了,今年春节不回老家。你明年就高考了,我总是害怕自己会影响你的学业,但又真真切切影响到了,实在抱歉。


在这封信的结尾,我只能重复母亲的嘱托,只能重复国庆时在渡口给你的承诺:如果你考上了大学,我们才可以继续交往。


书生哥哥,实在抱歉啊,这是我在你高考前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,暂时你也别回信了。如果有缘,明年秋天我去大学校门口看你。如果……好吧,太伤感的话留在心底吧,我只希望,希望能给你留下最美的记忆。



美梦成真!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雅恩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992年10月3日


这封信被书生反反复复读过无数次,他闭上眼睛几乎都能背下来了,但他仍时不时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来看看,真有“见字如面”感觉。他喜欢这种感觉,特别是很不开心的时候。雅恩初中毕业先去了县城姥姥家帮她带孙子。一年后小表弟上幼儿园了,经人介绍她去了重庆做保姆。她的字算不上工整,但瘦瘦的,从初中一年级起他们就悄悄给对方写信了,看着就是亲切,哪怕是一些误会或责怪的字句。


有一次这些书信被宿舍里的同学发现了,不知怎么传到了班主任耳朵里,后来连他母亲都知道了。母亲责骂过他,发现他的成绩越来越坏,像是感觉到升学无望了,反倒希望他啥时候能把这陈姑娘领回家来,还一再追问是不是像人家说的那么漂亮。书生说她妈嫌我们家穷呢,前面一条河背后一座山,像一棺埋人的风水宝地,人家的闺女要嫁去城里生活的,她姥姥早就替她相好对象了。母亲说城里人的生活确实好,我当年如果不是被你老汉骗了也在城里安了家,也是吃白米干饭的人了,你也不会连双球鞋都没有。书生说你不嫁乡下我哪会投胎给你们啊?能怪谁呢?


每次看完雅恩的信书生就想给雅恩写几句,可提起笔写下她的名字又不知从何说起。说父亲前年就没外出干活了?说他在河北砖厂拉车伤了腰椎一到开学季节一家三口都发愁?其实她知道自己个头高喜欢打篮球。初中毕业后雅恩送给他的那双白球鞋早穿破了,一双解放鞋实在不好意思站在球场上。国庆那天雅恩本来想再帮他买一双的,后来她又说怕他光顾着打篮球误了学业,就去镇上的书店选了一本《拜伦诗选》给他。他不太喜欢拜伦的诗歌,却又没当面拒绝。他觉得凡是她送的东西不喜欢都是暂时的。


寒假里,他把《拜伦诗选》带回家里,偶尔也会翻几页读几句,那些冗长的句子如同漫漫寒夜,常常令他坐在油灯下生出疲惫来。他知道,不是拜伦的诗出了问题,而是雅恩的信让他对未来更迷茫了。经过十多天的努力,父亲勉强凑够了学费,可近半年的生活费毫仍无着落。雅恩已将工资的三分之一花在自己身上了,她干一天还不足两块钱呢,连姥姥给她的两包榨菜也会偷偷寄给他呢。或许她母亲已发现雅恩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了,她不应该继续承受这份压力了,所以国庆见面之后才写了这么一封信。


书生把书信夹在《拜伦诗选》里,父亲仍未回家。母亲从锅里捞出几条红苕吃了,不知从哪儿找来巴掌大一块腊肉丢锅里。


空气中飘荡着腊肉香味时,父亲回来了。


父亲脱下破军大衣,抖掉雪花,坐在堂屋的木桌前。他拧开瓶盖,咕咚咕咚灌两口白酒,哈出一阵酒气,然后问母亲:“你炒的鸡下水呢?”


“鸡被人偷了!”母亲笑着对父亲说,“开了年拿去卖掉,替书生买双球鞋。”


“那么爱打球,干脆莫读了!老子买个球回来他天天打,打个够!”父亲从怀里摸出几颗花生米丢嘴里,“咔嚓”几声,又灌了两口酒。


“你呀!”母亲端着红苕碗说,“就晓得说横话。有本事也像别人家大鱼大肉过大年啊!”


“老子没本事动不得了嘛!你磨了一下午刀不肯下手,我就晓得你不想杀鸡。我去王老二店子里过年,懒得管你们!”父亲说完,从门后取下马灯,提着酒瓶向美人渡走去。




作者简介:段作文,男,1973年生,四川广安人,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《长江文艺》《作品》《四川文学》《草原》《城市文艺》《铁路文艺》《特区文学》《雪莲》等。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三等奖、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、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、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、第二届海峡两岸短小说大赛提名奖、第一届和第二届“金熊猫杯”网络文学奖提名奖等文学奖项。广东省作协会员,现居深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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